编者按:今年是南京博物院成立90周年,纸质文物是院藏文物中数量最大的门类之一。薄薄的纸页承载着厚重的文化。该院的文物保护团队以敬畏的态度、精湛的技艺和不断创新的技术,让文物与文化得以抵御时间的摩蚀,传至后代的手中。近日,人民日报记者走进南京博物院,探访纸质文物传承保护,记录下“纸宝藏”背后传承人们的故事。↓↓↓
中华民族的文脉,像一条“奔腾在纸上”的大河。东北姑娘陈思燚是南京博物院的一位文物修复师,她的手触碰着穿过千百年流传而来的纸张。“片纸虽小,是唐朝宋朝的草木纤维,是唐人宋人的述录笔触。修的时候生怕出一口大气,影响到纸张的微观局部。”每当修复那些久远的断章残卷,她都会进入非常安静的状态。关掉手机,忘记吃饭,日影一转就划过一天。文物界有“纸千年,绢百年”的说法,纸张看似柔弱,保存得当却足以跨越千年不朽,成为文明的载体。如今,文物工作者更有能力,让古老的纸张在这一代人手中传承得更久,绽放更多光彩。纸质文物是南京博物院文物中数量最大的门类之一,精品多、种类丰富、年代跨度长。2014年,南京博物院成为“纸质文物保护国家文物局重点科研基地”依托单位,同年又获批成为“近现代纸质文献脱酸保护技术文化部重点实验室”。10多年间,对纸的传承保护成为这里的优势长项。不断的科研注入,文保能力持续增强,也成为国家文化传承与发展的一个缩影。中国“纸的历史”,纵贯两千年后,正完成现代科技接棒,走向新的未来。01.传承
过去,纸质文物修复,多局限于旧书画的装裱。历史上,中国书画早已形成重新装裱的规范和经验,让一张纸可以多次跨越年代“重获新生”。高超的绝活技艺,甚至可以用沸水、点火等特殊处理,而不会损坏纸张。用针锥、骨刀、毛刷精修,南京博物院自建院,老工匠就把传统技艺一代代向下延续。
说也奇怪,中国传统纸张不怕水浸、重裱。它们来自纸浆,被当年的工匠一张张抄出来。多年后再度入水,褪去糨糊,纤维舒张,墨迹不改,旧纸如获新生。即便专业出身,新手入行到这里也三年不准碰文物。陈思燚也经历了这个过程。对待文物的理念逐渐树立:文物修复不同于艺术品修复,目的不是“求美”,而是“求真”,要让所载信息保护得更全,留存得更久。跟着老师傅当学徒,她越钻越深,像打开了一个纸的世界。她见到各样的纸,遇见各样坏损。2018年,甘肃文物部门送来了几坨“泥团团”。分析成分是纸团,“废物利用”送来做研究样品。陈思燚认为微观纤维完整,希望把它复原出来。她借助高温蒸汽一点点拆解。由于冷了会缩,干了会硬,湿了又会黏,她就徒手在高温里作业,硬是拆了一个多月,泥团成了无数的碎纸片。接下来数个月,她与这些碎纸朝夕相处,竟把原件基本完整地复原出来。南京博物院文物保护部主任郑冬青说:“薄薄一张纸,教会我敬畏时间。纸的生命远比我们个体更久远,它承载着历史信息,从一代又一代手中传递下来。我们也要负责地把它传下去,流传到更远的后代手中。”相比漫长的时光,文物与修复师的相遇又是短暂的。每一件经手文物,都饱含修复的心血。那份感情像对待一个精心带大的孩子,送回去的时候像告别,不免依依难舍。但凡纸质文物,或轻或重多有病害。相比金属、瓷器、石质文物,纸的保护难度很大。早在2004年,国家文物局就组织开展过《馆藏文物腐蚀损失调查》项目,调查了全国3200多家单位的馆藏文物腐蚀损失情况。根据当时的调查数据,我国纸质文物共有约350万余件/套,其年均损毁率为1.33‰。数字让文物工作者更加紧迫行动起来,保护这座“纸质的宝藏”。在朱红的裱案上,修复师打开层层包裹,展示了一本正在修复中的南宋古书。书已经碳化得像灰烬,但仍有字迹能够辨认,修复人员并不放弃。他们小心翼翼先采取样品试验,并确保措施可逆。“一页宋版一两金”,人们往往从古书中有新的发现。南方自古是各类名纸的主产区,但埋藏地下却不利于纸质文物保存。更多古老的纸在西北出土,古籍、书信、经卷、钱钞……沿着古丝绸之路,青海、甘肃、新疆,大量的纸质文物,需要更多力量的加入。这些纸质文物,串起灿烂的往昔。纸的出现是一项创举,它轻便又价廉,文化借此触达更广大的人群。从此,纸的繁盛伴随文化的繁盛,文化的传播紧随纸的脚步。古代中国,伴随着造纸技艺的发展,其原料与用途也日益多元。从最初的敝布、渔网造纸,到楮皮、桑皮、藤皮,继而利用竹子造纸;纸张从文化到生活日用遍及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,文化用纸也随着造纸加工技艺的发展,创造出许多留名史册的古代名纸,如澄心堂纸、金粟山藏经纸、粉蜡笺纸等等,洋洋大观。有的技艺已经失传,有的仍在使用,有的在出土文物中被发现……纸,往往独具价值。在甘肃亥母寺,记载事件的刻碑早已丢失,记录碑文的纸张却被发现。在遗址的灰坑里,烽燧的地堡下,古人的墓葬中,一张张古老的纸张在西北的干燥环境中保存下来,一朝苏醒亟待妥善的保护和修复。南京博物院对于纸质文物的专业优势,需要运用到更广阔的天地。
02.发展
南京博物院文物保护修复的队伍,近10年间平均年龄在不断年轻。文物修复不断补充进新鲜的力量。如今工作的主力军,多是这个阶段成长起来的。他们带着不同的专业背景,投身到文物修复这一行。这一切,与国家经济实力不断增强、对文化的重视和投入不断加大密不可分。众多文物经过修复,带来了新的信息量和新的课题。青海出土了一批元代纸钞,这是如今可以见到的较早的纸质货币实物。这批特殊的纸,被专程送到南京修复。经过辨认,这是元代流通的纸币,明显有大量使用的痕迹。它使用了什么何种材质?如何防伪?多大的流通范围?每个问题都是尚未有人解答的空白。在纸币残片的背后,还黏连零落的纸条。一开始,修复团队认为那是需要清理的污损附着。但随着研究的深入,发现那是流通中不断对破损纸币的修补,这在过去实物中从未见过。不同质地的纸条,或盖印、或签字、或画押,它们成为了纸币的一部分,又独立出新一层的信息。团队熟练运用各种仪器设备,分析纸币的纤维成分、研究劣化情况,最大程度复原纸币的原始状态。用同样的纤维在残缺部位复原出颜色、厚薄与纸币相近的新纸,最终使纸币修补为一张“完整”的纸。
另一个纸张修复的领域也在强化。和人们的想象不同,近代以来,尤其是百年以内的纸张比古代纸张损毁更快,保护需求更迫切。工业技术下的近现代造纸,在数十年后便开始酸化、损坏,反而不如古法造纸经得起时间。南京博物院作为文旅部重点实验室,也承担着攻克近现代纸质文献脱酸保护技术的任务。很多重要的革命历史文物,也会送到这里处理保护。令大家印象最深的,是“八一南昌起义”领导者们当年用过的一份份文件资料。有军用地图,有战术经验的总结材料。近百年的纸张,承载着大国军队的初心和记忆。保护好这批文物,就是要让那股昂扬的精神随着实物,代代传承下去。郑冬青介绍说,文物数量是无比庞大的,南京博物院团队再壮大,也难以承接海量的文物保护需求。随着技术能力的发展,团队越来越认识到这里不仅仅是“文物医院”,而更像是文物的“医科院”。全国很多场馆的陈列,很多实物档案,其保护都需要专业指导。“我们在不断提升技术,更是在推广方案。我们在修复文物,更是在输出队伍,在传播经验。”近年来,他们沿着古丝路的方向一路向西,帮助青海、甘肃、新疆的文物部门培养人才,带队伍。在新疆、甘肃设工作站,办培训班,手把手带出了一批当地纸质文物专家。
最初,年纪大的工匠师傅们不觉得新技术有什么用。毕竟,修文物靠的是经验,凭的是手上的活。一大堆仪器测定的数据图表,他们看不太明白,觉得是“花架子”。
但他们并不守旧,一代代工匠也在琢磨创新。比如,上世纪八十年代,就有人发明了丝网加固技术,用肉眼难以察觉的蚕丝去加固破损的纸张。不过,那些年的创新脱不了在手艺上打转。但年轻人不一样,他们有着材料学、分析化学、制药学、微生物学等不同的专业背景,单位给他们配备的是电子显微镜、光谱分析仪等各类实验设备。过去辨别纸,只能靠眼看、靠手摸。如今放大看,看得见纸张的纹理,继续放大可以辨认造纸的纤维,分析纸浆配比,甚至掌握颜料的化学成分。可以说对于纸的认知层次,一下子拓深了,观察纸的视野,一下子拓宽了。修复师何子晨举了直观的例子,比如修补需要选一张纸样。过去到纸库一张张摸,拿出来比对颜色、厚薄,找上一两天配不齐很正常。“出去定制怎么描述纸的颜色、厚薄?又不能在文物上裁一块纸样出去。如今,数据库检索,纸样就找到了。”郑冬青介绍,在纸质文物保护研究的专业领域,曾经日本和韩国都比我们领先。如今,不论硬件、软件还是研究成果,“我们在这个领域不输任何国家。”
继续进步只有跟自己比拼。中国古代纸的品类灿若星空,远超世界上任何区域。我们更有责任、更有必要构建纸质文物的认知体系。南京博物院研究馆员陈潇俐介绍,南京博物院已经建立了一套纸质文物指标体系,今后纸的病害、趋势预测、修复措施等都可进行多维度的量化评估。纸质文物的保护不再仅凭经验,而是纳入一套科学体系之中。视野进一步打开。沿着“一带一路”,纸在世界范围有更广阔的舞台,团队需要更深的积累和涉足。在国外,有研究团队运用人工智能对纸张分层扫描,辨认字迹,类似的运用也值得借鉴。纸的研究也在面向更多的公众。南京博物院曾办过一场“纸载千秋”的特展,众多参观者对纸抱有浓厚的兴趣。策展人田建花说:“中国的先祖从泥中造出瓷,从桑蚕那里变化出丝绸,从树皮秸秆里创造出纸,于最普通平凡的事物中发现伟大,这本身就是中国的智慧。人类文明离不开这项发明,随着博物馆热,‘国潮’回归,我们需要重新看待纸、理解纸。”90年前,蔡元培代表当时的一代学者,为南京博物院的前身写下寄语:“提倡科学研究,辅助公众教育,以适当之陈列展览,图智识之增进。”那一代人的理想,在当年显得难以企及。今年是南京博物院成立90周年,彼时的殷殷期许已成为今日的现实。
责编|张妍 编辑|鞠峰
图片|南京博物院供图
来源|人民日报记者 王汉超